你還記得你問我說有遇過什麼樣很會說故事的人嗎?
今天我遇到了,因為怕往後有人問我同樣的問題,但我卻忘記了今日所遇見的人之種種細節,所以先趕快記錄下來。
這名會說故事的人大我九歲,在看個案資料表時,我注意到他的出生年月日,年齡就跟我所喜歡的人一樣大,我想著兩個同樣年齡與生理性別的人,因在不同的生長環境、學經歷背景下等,以及自身的選擇,創造出截然不同的生命樣貌。而在這多我九年的成長歷程裡,他們經歷了比我更多更多的事物,那些非常細微、微妙的。或許用subtle這個詞來形容更貼切,因為連念的時候,都感覺暗藏什麼在每個音節裡面,那不是我這個乳臭未乾的人所能輕易理解的事物。
這名我即將要進行訪談的男子,是加入寄養家庭行列的人,他單身,目前收養一名孩子和照顧一名寄養孩子。個案資料表裡面除了寫有基本的資訊外,還有紀錄他在擔任寄養家庭這些年間印象最深刻的事。我看著那大篇幅的文字紀錄,覺得那是近期內看到最好的一篇文章,起初我只是想,哇,真是一個很會寫又心思細膩的男子,好期待他的分享。
而當我正式跟他面對面對談時,我說我真的很喜歡你寫的故事。他說,那只是社工紀錄他所說的話,並不是他自己寫的。
老實說我很羨慕,羨慕有人可以用「說話」就能譜寫出一段美麗的句子,一章無可取代的故事。而不擅長說話的我,只能土法煉鋼,動手一字一句的寫下來,甚至有時候思緒跑得太快,我的手還跟不上。
正式進入訪談階段,我開始問為什麼會想照顧寄養孩子,為什麼會願意以單身者的身分擔任寄養家庭,你是如何分配工作和養育孩子的時間呢?你覺得最大的挑戰是什麼?
每個問題聽似簡單,但其實背後都需經過厚重的力量去思考。包括如何面對一個又一個有創傷的孩子,以及如何面對所謂的創傷反應,好比說孩子突然在大眾運輸上咆哮怒吼,或是孩子攻擊性的防衛反應。這些種種,他一一用慢條斯理的語氣解釋,並把話講得剛剛好,不拖泥帶水,不過於簡短,但又能深刻感受到字裡行間的深刻情緒。
我記得當他提到說,曾經因孩子感到自己的生活順序與原則被破壞時,就用具有強烈攻擊性的態度與行為對待他。彼時的他,儘管錯愕與不知所措,但他還是選擇緊緊抱住眼前這名孩子。
當我抱著他時,我感受到他在哭,我也在哭。
其實啊,當孩子展現憤怒時,我從他們眼裡看到的是悲傷,那裡頭藏著最幽微的訊息,一般人不會注意到,可是我看到了,而且我無法視而不見。
聽到這些時,我的咽喉開始變得沈甸甸,好像瞬間浮出什麼食物卡在那裡,我的眼睛開始變得濕潤,我的耳朵則更是小心翼翼地要捕捉他所說的一字一句,深怕遺漏了什麼,但卻也聽得啞口無言,忘了要問什麼問題。不過啊,好險有口罩的遮掩,要不然就讓對方看到過於感性的我,以一個採訪編輯的角色展現些微不專業的樣貌。
當我問他,除了孩子漸漸改變,你覺得孩子又改變了你什麼,他說改變了他的個性,變得更開朗,變得更懂得展現內心感性的那一面。
不僅如此,其實他的日常生活,也漸漸融入那名孩子的氣息。像是進捷運車廂時,會習慣性的先向右邊走到中間的位置後停下,或在固定的位置等捷運車廂,或當他們有次前後進入捷運站,但他們依然有默契的在同一個搭車位置找到彼此。而以上一切,都是那名孩子的出現,讓他有了這些只有他自己才會察覺的改變。
所謂的家啊,其實不是只有血緣這回事,而是那之間的羈絆,彼此的需要與被需要,以及對這個孩子無條件的付出(換作在我們身上,也可以想成對所愛之人的付出)
當他講出這些時,一霎那突然領悟到我正見證了另一個多元家庭的養成故事,他們沒有血緣關係,甚至在成為家人之前,他們互不認識,就是彼此生命中的陌生人罷了。可是,他們卻創造出多元家庭的價值,當然那其中包含許多令人沮喪、悲傷、無奈與醜陋的部分,就像他說的,大家可能對家的想像,就是家人一起相擁而泣的動人畫面。然而,所謂的家,很多時候都是由痛苦、挫折與受傷所組成(這也讓我想到是枝裕和的《小偷家族》裡所詮釋的家)。
對於這世間過於強調家的美好、光明與希望,我已感到疲倦,甚至覺得那有時候就只是俗爛的說故事伎倆,因為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,家從來就不是只有世界主流所說的那樣,至少今日的這名男子就很誠實的說出這個事實。但也正因為認知到這些負面的存在,所以他更珍惜那之中的愛。
其實在遭遇巨大挫折時,我從來沒有想過「放棄」,我只想著我哪裡做得不好?他輕巧地說。
很偉大嗎?或許吧,但我並沒有覺得特別偉大,而是理解到身而為人的我們,其實就是如此活著與愛著,非常非常的平凡,也非常非常的珍貴。
我們該慶幸自己還擁有愛的能力,並好好去愛,和好好被愛呢。